能够顺畅地呼吸,于我而言是一件奢侈的事 | 三明治
4月29日-5月5日,三明治联合植物设计品牌B'S JUNGLE.在杭州的天猫花园生活节,共同呈现了一个关于抑郁主题的公益花园作品。在位于杭州植物园的这个花园里,你可以读到来自不同个体最细微、最敏感、最隐秘的故事和情绪,关于睡眠、呼吸、哭泣、平静、活力。这些文字被存放在故事花园的盒子中,在森林里和植物一同呼吸,让更多的人看见包裹在芜杂枝蔓中的挣扎。今天我们在线上发布的,是两个关于呼吸的故事,你也可以在线下看到它们。点击今天的推送二条,可以阅读第二个关于呼吸的故事。
文 | 依蔓
我记得呼吸节奏开始崩塌之前的那个晚上,是两年前一场持续一周的工作坊刚刚结束。
记得工作坊结束的那天,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开心,每个人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有不少很惊艳。大家决定去附近的酒吧喝酒庆祝。是一个很特别的酒吧,入口极不明显,服务生会先和客人玩猜猜门在哪的游戏,再把客人放进去,因此一楼的前厅像一间没有客人的复古商店。我们鱼贯而入爬上了顶层,服务生殷勤地递上酒水单。
仔细辨认不同酒的名字,却突然感到焦躁,对于点了酒可能就要在那里继续不知道待上多久感到焦躁,喝酒,说笑,人声嘈杂,爵士乐顺着昏暗的光线爬进来。决定突然地向其他人告别,离开那里回家。
从酒吧内层的空间退出来,所有的酒精香气和音乐被隔绝在入口巨大的木门之后。我坐在酒吧门口巨大玻璃窗前的长凳上,背靠着冰凉的玻璃,隔着玻璃背后是汽车和行人依然繁忙的小马路,尾灯闪耀。在城市中心深夜结束酒局或即将开始酒局的人太多,车迟迟不来。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和我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只有一位沉默的戴着复古礼帽的服务生,他没有招呼我的必要,自然也没有和我对话的必要。
一段难得的像被抽了真空的安静的时间。
我对那个时刻印象很深。因为我记得头抵在玻璃上,侧着往外看出去我能看见外面的一切,但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像待在一只安静的玻璃罩子里,外面亮,里面暗,不同颜色的灯光模糊成一串光斑。我可以只和自己待着,不用去应付什么,不用想去哪里,要做什么,完成什么目标。在等一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车的间隙。
那是我最后记得的,顺畅地呼吸这件事成为奢望之前的时刻。我隔着玻璃往外看,只是觉得疲惫,完全没有力气,听不见任何声音。
每一件小事都很用力。如果要总结那段时间自己的状态。
在那之后是越来越频繁的疲惫,再然后是呼吸不大顺畅。
再后来,好像是突然之间就没有了自然呼吸的能力,隔一会就要大口地深呼吸。呼吸原来越深,越来越重。再往后,不一定每一口深呼吸都能够成功,那些半途而废,无法往肺泡和血管里打进足够氧气的吸气动作越来越频繁,卡在半途,在前胸后背留下成片的持久的酸痛。
每一次深呼吸,我看见镜子里的锁骨两侧都深深地陷下去。
没有足够的氧气让人变得更加容易倦怠。行走、说话都会快速消耗能量,头脑混沌,无法思考,睡眠越来越长。白天一开始,就像在空气中溺水的人。从身体都心理都非常绝望和沮丧,我竟然连呼吸都不会了。
于是有两个月的时间,我锲而不舍地在不同的医院和科室之间奔走,做了许许多多不同检查,肺功能、CT、X光,总没有什么结果。看到最后医生质疑我,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个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吧?我果断地否认,没有,一切都很好,没有什么压力,我只是想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给我解决的方案。
就在没有任何结果,情况也完全没有好转迹象的时候,一位专家号的医生告诉我,你这看起来是肺气肿。开了药。回想起来那位医生大概也是为了安慰我,因此给了一个看起来不严重又有一个说头的病症名称,开了几瓶吃了也无伤大雅的药。最后她说,吃完就会好的,你放心吧,不用再回来看了,好好休息,放轻松。
医生大概都是会这样安慰看起来没有实质性问题,但又有确凿不适症状的病人。
那真的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药,用于调节咳嗽的神经。服药的头两周,不知道出于药的原因还是出于心理暗示,我觉得状态确有所改观。呼吸的不顺畅程度,从每呼吸一口都觉得格外艰难眼冒金星,变得缓和许多。
02
再往后的崩塌是一点点开始的,震颤从很深很深的地心传上来。
一开始有轻微的不易觉察的震感,落了些灰土,定睛再看好像是幻觉。一天,两天,三天,震动愈发地明显,愈发地不加掩饰,无法遮盖,从脚心往身体里钻,通过脚背、脚踝、小腿、膝盖、肠胃、胸腔,一路沉重又坚决地蔓延上来,扼住了喉咙和呼吸。
直到叫也叫不出声,失眠,呕吐,腹泻,心悸,耳鸣,在发抖和脱力之间切换,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具体的身体症状开始出现并好像越来越糟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法判断是哪里出了问题。
以为是怠慢了肠胃,像讨好一个坏脾气的伴侣一样不计成本地买来许多许多食物摆在它面前,一一问,你想吃这个吗,要不要试试那个,不然先喝点糖水?气急了粗暴地嚼几口大口喝水吞送下去。醒着的时候精神高度紧张,努力分析判断最新的情况是什么,是饿了,是想吐,还是低血糖了,应对措施是什么。
前所未有的几次崩溃暴哭之后,我开始频繁地出现恐慌发作的症状,那是我很熟悉的焦虑症状。它有时会伪装成低血糖的样子出现,让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应该怎么解决。
每一次恐慌发作,就会完全丧失行动的能力,心慌,手抖,全身发软。只能蹲下,或者跪下,躺下,无论我当时在哪,在家,在地铁站,在一个活动的现场,在一个临时停靠的地铁站台,丧失站立和行走的能力。
抑制不住地想哭泣和尖叫。我笨拙慌乱地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请他们给我一颗糖,帮我倒一杯水,握住我冰凉的全是虚汗的手。但害怕他们看出来,我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很快一切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我向公司提出离职的申请,希望完全彻底地休息,我给自己的期限是一年。最后沟通的结果是休假几个月看看情况。那时我想,两个月之后很大可能我还是无法回到正常轨道。
我是一个连呼吸都无法正常运转的人。我已经辛苦了太久维持正常的样子。
03
休假的几个月正好撞上了2020年的疫情,被困在上海一个月之后,我回了家。说不清楚是我本就支离破碎的状态还是疫情各种坏消息的冲击让人更加无法呼吸。但我出现了更让自己害怕的症状。
如果要给缠绕着我的症状取个名字,我觉得它是灰狼。不是黑狗,是灰狼。有利爪,动作迅猛,行事狡黠。
有一天凌晨灰狼又来找我,我被它不由分说死死地摁在半夜两点的床上,半开着的窗帘透着马路对面工地上彻夜不灭的黄色灯光。头皮发麻,手脚发凉,心脏砰,砰,砰,砰。怕,非常怕。怕什么呢,好像是怕下一秒自己就要憋死过去。第二天早上10点,我和咨询师形容又一次和灰狼打照面时的感觉。好像在一团很浓很深的黑暗里,触不到周围的黑暗是空,还是什么具体的材质,没有光,想尖叫想拼命地跑,扒出一条可以看见亮光的道,或者发现一定存在的隐藏的出口。
我无法面对蜷在这团黑暗里自己的害怕,我害怕看见自己的害怕,而那种让人战栗的害怕好像在我身上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并不是因为最近的某一件事造成的,无法通过某一个简单的溯源来缓解它。我擅长用逃跑或者战斗的方式来避开它或者驱散它,但我几乎从未正视过它。或者说我从未愿意看见过它,一个会害怕,会怯懦,会不知道怎么办,无序的自己。像无序的呼吸一样。
“下一次再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你要不要试试,在你能做到的情况下,在那个难受的状态里安静地多停留一会,看看会发生什么?“咨询师语气稳定地在屏幕那头对我建议。
呼吸失序的9个月后,我又重新开始做心理咨询,和陪了我六年的咨询师。家人小心翼翼假装没什么大不了地建议,实在不行就去医院。去医院可能会得到一个抑郁症、焦虑症或其他什么病症的确切诊断,然后得到来自药物的帮助。但疫情让一切想去医院的尝试变得艰难。
那几个月我已经忘记一个正常醒来的早晨应该是什么样子,身体会有什么样的知觉。我的身体大概以为每天早上醒来我就要去打仗,吃完早餐之后就自动进入战备状态,就像一件极度重要的事情即将到来,比如一场决定命运且没有第二次机会的考试。全身上下所有血管像被升温后的血液胀满,血管壁用尽全力躁动地砰,砰,砰,砰。如果测量心跳,即便是平静状态,每分钟的跳速会轻易超过正常界限的最高值,每分钟跳动100下以上,偶尔还会漏跳一拍。
我甚至想象皮肤表面就可以仅用自身的颤动把附在它之上的薄毯弹动。心慌,手心开始出汗,从肩膀到大臂到小臂到手掌到指尖,每一处都紧绷着,微微地抖动,掌心发凉,不住地出着薄汗,几秒就把手机屏熏湿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高速地运转着,又说不清楚运转着些什么,一片模糊。
疲惫又无措。
这些症状的散去是看缘分的,有时十几分钟,有时持续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想到要面对身体想去“打仗”的一天,就会觉得干脆不要醒来比较好。
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
04
回家差不多两个月,大部分时间我住在一个小小的半岛上。江水顺流而下,突然弯成一个U形把陆地围住。因此从小区出发,除了出半岛的方向,无论哪个方向走上10分钟都能抵达江边。
身体稍微好一些了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江边散步,尽管体力不能支撑走太久。
插着禁止垂钓警示牌的江边,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鱼竿,每支相距一米左右。一个钓鱼的人要管理十来支,走来走去地来回调试查看。不知道如果同时有几支钓竿都有渔获上钩,要怎么顾得过来。更不知道这些鱼竿富豪是怎么把十几支甚至好几十支鱼竿一起搬到江边来的,身后的草坪上装鱼饵杂物的只有一两个登山包大小的袋子而已。
一位大叔的鱼竿被压弯,转动线轴的声音嘎吱嘎吱,他几米之外另一位同伴的鱼竿也弯了下去。该是一条多大的鱼,是一条什么鱼啊。隐没在水面之下的鱼钩拖着鱼饵被拉向岸边,两个人都泻了气,是鱼线搅在了一起。
被当作遮荫树的龙眼树沿着江边的步道向前延伸。
我知道到了七八月份,龙眼的果实会像葡萄一样成串从树上钻出来,重重地压向地面,也像密密麻麻的鱼竿,朝路过的行人坠着鱼饵。很少有鱼不上钩的。有的拖来搬家用的蛇皮袋,爬到树上奋力收割,顺带也帮等在树下的散客抛下几枝。大袋子拖回家吃的,在树下浅尝之后拍拍手就走的,或者哪怕只是路过看了几眼的,都算是龙眼树的渔获。
在那座南方城市生活的前18年里,我所居住的街道温煦,安静,树荫把路面照顾得安逸。我不怎么有野心去探索不熟悉的江边,更不太常跨过江去对岸的城区。江边光秃秃的,适应在水边生长的植物杂乱,叫不上来名字,堤岸的巨大石块布满污渍,错落。
那么多年过去,江边的步道已经被精心修缮成了滨水公园,木质的栈桥,便于跑步和骑行的红色健身道。有一年暴雨江水上涨,淹没了临近江边的砖石步道,洪水退去后留下了厚厚的黑色淤泥。环卫工人只得一铲铲地把淤泥清掉,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再做他用。暴雨过后的江水总是变得浑浊,像生了一肚子怨气。
一个环卫工人踩在江边的浅水边缘,捞出一个个被江浪打过来的塑料袋、矿泉水瓶、酸奶瓶,堆在长满杂草的斜坡上。
江里有几棵树,只有树冠露出江面,一只大白鸟停在上面,一动不动。还有两只黑鸟停在另一棵树的两枝,保持同样的姿势,看往同一个方向,也一动不动。江水在它们身下缓缓迁徙。
我喜欢看那些水鸟一动不动,静谧,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在江边走路的那些时间,呼吸和情绪也慢慢变得更加平缓。
05
三个月的休假结束之后,我重新回到上海。我觉得好像有了一些力气可以重新开始建立生活的秩序。尽管咨询师认为也许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应当这么着急。
虽然到现在我每天都仍然处于能够明确知道呼吸运转不太正常的状态,每隔几个呼吸,就必须深吸一口气,一口气总是吸不满。就好像整个肺和气管,在重新学习和身体的其他部分相处,学习怎么和外面的空气相处。像学步的小孩,每走出几步就要摔上一跤。
我总是能感觉到整个肺部,胸腔,背部,一切和呼吸有关的身体部分,都笨拙而紧张。每一次呼吸的实践都小心翼翼地害怕犯错。于是愈发容易出错。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消极地觉得,大概是我的身体是想要完全停止工作,它陷入我完全无法控制的紊乱。呼吸这件维持生存的最基本的事,我也无法控制。一度非常绝望,担心无法顺畅呼吸的状态真的会一直持续下去。看不到它完全消失的希望。
但我开始学习接受,也许我就是需要和这只我命名为灰狼的动物相处下去,接受呼吸失序也许就是会伴随我一辈子的事情。它已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没办法把它赶走,那就只能陪它坐下来,问问它,该怎么和它相处合适。我已经可以做到在一些需要完全专注和放松的事情里,不怎么会注意到呼吸的存在。不舒适的程度,也已经比两年前要减轻许多。
能够顺畅地呼吸,让呼吸没有存在感地自然地进行,于我而言是一件奢侈的事。但对于每个人来说,一定都有一些奢侈的事情,他们的“呼吸失序时刻”。
恐慌发作的情况在过去一年中也没有再出现,我知道它只是暂时离开,谁也不能保证它不再回来。
最近最接近崩溃的一次,是有一回看一场和双相情感障碍有关的音乐剧,当女主角因为服用药物真的变得“正常”在家里忙碌,男主角在台上唱,我们的生活多么正常,讽刺极了。我在剧场里大哭了全程,久久缓不过劲。
演出结束后我乘地铁去往朋友新开的工作室,因为上错了一辆需要调整方向的列车,车厢离开原本的轨道,倒进了地铁隧道的深处,在黑暗里停留了几分钟。在那几分钟里我身体里被唤起的关于焦虑和恐慌的记忆达到了顶点,几乎就要站不住,再次想要尖叫和逃跑。想打电话给朋友请她来接我,告诉她我没办法自己走出地铁站。
但我觉得似乎可以试一试,靠自己的力量冷静下来。我背靠着车站的墙,一只手按着头,头抵在冰凉的墙面,看其他乘客坐上正确的列车离开。深呼吸,让混乱的呼气和吸气变得悠长。我想起咨询师对我说,试着在那个你想逃跑的状态里多停留一会,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看似放弃了地停留在一种看起来很糟糕的状态里,然后呼吸慢慢找回了它的节奏。身体和意识都平静了下来。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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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天猫花园生活节,将于4月29日-5月5日在杭州植物园举办。在这次的花园生活节中,三明治和植物设计品牌B'S JUNGLE.联合呈现了一个和抑郁有关的公益作品《乌鸦》。
在B'S JUNGLE.受邀设计的可以存放情绪的公益花园《乌鸦》中,乌鸦是使者,收集那些藏在心中无法名状的抑郁情绪。而三明治把来自个体的真实故事和情绪碎片安放在故事花园的盒子中,让它们在森林里和植物一同呼吸,让更多的人看见包裹在芜杂枝蔓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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